1
上邪:我欲与君相知,长命无绝衰,山无陵,江水为竭,冬雷震震夏雨雪,天地和,乃敢与君绝!
居近山麓,林木葱茏。
六岁的墨妍风一样地穿过竹林,穿过花丛,从翠绿走过嫣红,又放慢脚步,轻轻地走到他面前,拉了他手晃晃,“阿叔,阿叔……”
“怎么?”从书卷里收回目光,十五岁的脸上有着和煦的微笑。常年的山居,略显瘦削的面目有种异于寻常人的白皙,却也显得越发清秀。
小丫头站在那里,比坐着的他稍稍高了些,只拉着他手不丢,人已扑在他膝上,“阿叔,我今天又有看书不懂了。”
“哦?”稍前倾身子,他略有玩味地看着墨妍。从半年前开始让她自己看书,这短短时光,山居里的藏书将将就被她看过一遍了,只是这丫头生性跳脱,读书不求甚解,常常是读过便算,倒少有如今日般这样用功,真真让人诧异了。
许是被他目光所激,墨妍羞恼发嗔,“看什么嘛!不懂才来问你呀!”
不为察觉地笑笑,他坐正身子,“是什么不懂啊?”
“我今天在书房读书,读到一首词很有意思,可是又不明白是讲什么,阿叔,你告诉我好么?”
“‘我欲与君相知,长命无绝衰。山无陵,江水为竭,冬雷震震夏雨雪,天地合,乃敢与君绝。’这山无陵、江水为竭、冬雷震震、夏雨雪、天地合之后,那才敢与君绝是为什么呀?难道是说与君绝时,就会山无陵、江水为竭、冬雷震震、夏雨雪、天地合么?”小丫头一本正经地说完,又满脸期待的望着他,才发觉,少年那原本白净的脸庞,渐渐染做晚霞般鲜艳!然后,站起就走,却道:“都读些什么呀!哼,我去告诉师兄!”
匆匆远去的他不曾注意,那小小人儿,正一脸得逞地诡笑!
半亩修竹相隔,对弈的老者和青年士子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,只是在一局方罢后,那老者忽然道,“而今国家武备松弛,文治败坏,内有众贼之乱,外有强寇犯边,纵是武侯复生,怕也是回天无力呀!只是男儿大丈夫,生不能护国卫民,堂堂七尺之躯,留有何益!亨九,明日你就和阿染北上吧,墨妍我来带着……”
2
点绛唇:蹴罢秋千,起来慵整纤纤手。露浓花瘦,薄汗轻衣透。见有人来,袜剗金钗溜。和羞走,倚门回首,却把青梅嗅。
须发如雪的老人蓦然仰天大笑,原本一脸的阴霾霎时一扫而净,“墨妍,这……这真是你做的么?”
眼前女子,素色衣衫,青春正少,容颜如花初绽般绚丽,极干净眉眼仿因着老人的疑问笼上一层恚色,“阿公,你不信妍儿能做诗么?”
老人长长的白眉抖抖,“妍儿的本事都是师公教的,怎会怀疑?只是……”他两只老眼眨巴眨巴的,“这倚门回首,不知道是望的哪家公子呀?”
那女子眉间羞意更甚,心间就有一个淡淡的影子渐渐浮上来,白衣清瘦,眉目如削。也只一瞬,已顿足不依,“哈!阿公,你为老不尊啊!”人却和身扑上,去揪老人那一捧雪白胡须,惹的老人忙不跌地躲闪,口中却依旧调侃道:“妍儿你也莫要不好意思,若是有心仪的人,只管告诉师公,师公给你做主就是!所谓女大当嫁,你今年也有十六岁了……”
竹制的门却在措然不及间訇然打开,门内门外,三人静默。
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墨妍,略有迟疑、似有不甘、仿若隔年,“是……阿叔?”门口这人,身影略显单薄,那一袭长衣褴褛,已分不出本来颜色,眉间沧桑淡定,写着深若恒生的疲倦,面颊如削,颔下已有杂乱黑须,只一双眼依然明亮,深邃莫测。
“是阿染回来了……”说话的却是适才与她嬉闹的老人。此刻,只袖了手淡淡地说,“前些日子,山外传闻,金人已破了山海关。只不过,却是——非战之功!”丝毫不理会她惊异的目光,老人自顾自地讲下去,“山海关前,两军十年对峙,尸骸堆积如山。我军虽势弱,然而以金人虎狼之师,依然是寸步不能前,何也?无他,一在关险,一在一人。山海关雄视天下,这且不必说了;这人,就是人谓之九爷、你的父亲——朱亨九!”
“妍儿,你父亲十年前一去,这些年来,以一己之力硬抗敌虏精骑,护国卫民,是你今生最大的骄傲,你莫要忘记!”
“今岁四月十九,金人再次大举进攻,血战三日,仍不得破。四月廿二,朱亨九身边一个他最信任的幕僚忽然开关迎敌,并亲手缚了朱亨九送于敌酋驾前!那金人就这么破了山海关……之后又派人轮番辩驳,妄图劝降朱亨九,其中尤以那个亲信幕僚为最,他有句话更被金人四下宣扬,说是什么‘早匿刀兵,以利百姓’,哈!而金人见朱亨九誓死不降,只好杀了他,据说临刑前,他疾声高呼驱除鞑虏,慨然赴死!”
丝毫不顾墨妍惨白脸色,老人语意森冷,“据说之后那幕僚便下落全无,但他在军中十年,早有人将他名字传遍天下,叫做——卫!染!”
这两字似有着莫大魔力,它轻飘飘地吐出来,却狠狠地砸在墨妍的心上,霎时满天满地,再无颜色!
3
无题:君生我未生,我生君已老,君恨我生迟,我恨君生早。
又是一个十年过去了。山坳里的两座坟前,草木在石台罅隙里蜿蜒生长,他亲手种下的树木也已很高很大,移植在那女子埋身处的花依然绚丽多姿,一如这山外的俗世生涯。这个十年,战事已大致安定,虽仍有压迫,但有许许多多的人,都平平安安地活下来了。这才是重要的。
从不曾后悔,也无需后悔,有些时候,选过的路,永远不可能回头。
他更瘦了。浆洗的衣,半白不白,如鬓边发丝,渐染渐霜。
墨妍并没有什么留下来,除了她亲手誊写的一卷诗集。这些年,他一直带在身边,却从不曾打开过。或许是已足够了解,又或是怕……
此时,就放在坟茔前的石台前。
有山风起,书页翻卷。
诗集字迹并不够娟秀,相反还带有些些的棱角,若风骨峥嵘:君生我未生,我生君已老,我离君天涯,君隔我海角。
字字如匕,天忽然远了——却原来,他从不曾懂的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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