壹
我的故乡洛南县，位于秦岭南麓，华山之阳。
我们村就在石门镇与麻坪镇交界处的一座矮山上。
老家人叫“老坟洼”，因为背靠青山，面朝高梁，自然形成了一个洼地。
我家屋后，是一片坟地，这就是“老坟洼”名称的由来。
据说，很早的时候，老坟洼是一片茂密的森林。
因为山脚下有一条麻坪河，时常发大水，祖先们饱受水患，于是先辈们从山脚
下搬到了山上。
经过世世代代的繁衍生息，辛勤劳作，才形成了现在的村庄。
山里人，日出而作，日落而息。
年年岁岁，面朝黄土背朝天，种点庄稼，也是靠天吃饭。
贰
我大一共有五个兄弟姐妹，我大排行老二。
我们那儿，人都给父亲叫大。
后来，我到县城上学了，才发现人家给父亲叫爸爸。我就觉得自己很土。
然而，当我尝试着给父亲叫爸爸时，总觉得很别扭。
而今，主席也被亲切的称作大大的时候，我才发现，我们老家给父亲叫大是多
么的洋气。
我大几乎没上过学。一来是因为家里太穷，二来上学又晚，学起来也比较吃
力，于是勉强上了一年村里的学堂就不去了。
他小小年纪就不得不为家里承担一部分责任，他的任务就是放牛，而后稍长一
些就去上公社劳动挣公分。
我大快四十岁才结的婚，穷苦人家，又是大老粗，没什么大本事，家里又没什
么像样的家具，所以婚事只能一拖再拖了。
低层次上的选择往往是很被动的，我大那时候几乎是没有选择余地的。
我的出生似乎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少欢乐，等待我大的依然是无尽的困
苦。
我大似乎一辈子都没有固定的职业，哪里有活计他就去哪里。
我记得，他做的最久的职业是水泥厂工人，似乎做了三年多。
他本分、忠厚、善良，代表了中国农村地地道道的农民形象。
叁
他虽然没念过书，但是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，跟各种贫苦农民打交道，天长
日久，也积累了不少大智慧。有些话虽然质朴，但却很值得玩味。
以前，他跟我说的那些俗话谚语，我不大明白时什么意思。
如今想来，却不无道理。
小时候，有一次，我跟我大去角边子地里种庄稼，正值晌午，烈日当头，我
大戴了一顶草帽。不一会儿，乌云密布，起风了，我大头上的帽子被风刮走
了。
他随口说了一句“麻糊子婆娘，走扇子门，风刮帽子气死人。”
老家人给老婆叫婆娘，如果谁家的婆娘蛮不讲理，就可以用麻糊来形容她。那
家的男人就总是受气。
走扇子门，过去的门都是两扇，两边安装在门轴里，外边上锁，里面有木插
销。
如果门轴坏了，门扇就跑偏了，关不住，也锁不牢，气死个人。
风刮帽子，谁也拦不住啊！
肆
小的时候，我大做什么饭，我就吃什么。
当我在学校念了几天书，回家后，我就有点看不惯我大的一些“行为”。
他用破衣服做的抹布，每次往锅里倒两马勺水，在那洗碗洗锅。往往倒出来的
泔水又黑又粘。
然后用黑乎乎的抹布再擦碗擦锅。
做饭时，菜往水桶里一扔，就捞出来切好，入锅。
我也不好说什么，只能旁敲侧击的提醒他，一定要注意饮食卫生，病从口入。
每次，我一唠叨，他就说“不干不净，吃了没病。要不然，我咋把你养这
么大？”
我一阵沉默。
伍
我长大后，眼看着村里很多人外出打工挣大钱了，回来后起高楼，盖厦屋。
我就很羡慕，我大就来一句“房是招牌地是累，攒下银钱催命鬼。”
想想也的确是这样。
广厦万间，所睡不过一床。
腰缠万贯，所食不过一饭。
房子盖的再漂亮，只能是个招牌和门面，关键是人心齐不齐，幸福不幸福。
地种的越多，人就越受累。钱攒的越多，人如果太过于招摇，太显摆，总会为
自己招致灾祸的。
陆
小时候，在院子里帮大人剥豆子，我大总会说一些谜语让我们来猜。
我每次都猜不到。
然后，他就哈哈一笑，把谜底告诉我了。
后来，凭着他教我的那些谜语，在很多玩笑的场合，我卖弄过很多次。
他说“一个匣子，里面睡着五个娃子。”（脚趾头）
“上头搭桥桥，底下卖醪糟，谁断出来给谁喝一瓢瓢。”（茅厕）
“十亩地，八亩宽，里头坐个女儿官，脚一踏，手一扳，十字莲花都动弹。”
（纺车）
“麻屋子，红帐子，里面住了一个白胖子。”（花生）
柒
我小时候，物质资料匮乏，往往衣服穿的是补丁摞补丁。
男孩子嘛，都比较贪玩，有时候袖子被刺刮破了，胯裆被树枝挂烂了等等。
找婶子帮忙补呢，人家都比较忙。
于是，晚上，我点着煤油灯，自己穿针引线，缝补衣服。
虽然线迹宽窄不一，但总比破破烂烂的好看一点。
他就来一句“白天游门子拜四方，晚上点灯补裤裆。”
弟弟在学校打架，把人家一个同学的额头打的起了一个包，他就说了一句“打
人不打脸，骂人不揭短。”
我小的时候，家里很穷，总是吃不饱穿不暖，有时也挺羡慕别的孩子。
我大就说“儿不嫌母丑，狗不嫌家穷。”
我是没什么本事，以后你们能成什么事，就看你们的能耐了。
我从书上学到一句谚语，“龙生龙凤生凤，老鼠生儿会打洞。”
然后，回家跟我大显摆。
他不紧不慢地说，这不就是“老子英雄儿好汉，老子卖葱儿卖蒜。”嘛？
捌
关于商洛人的特征，他说了一段顺口溜“山阳脸，丹凤眼，洛南沟（尻）赛
蒲篮，商南滴女子赛天仙。”
意思就是山阳的女子脸蛋好看，丹凤的女子眼睛好看，洛南的女子屁股大，商
南的女子长得水灵。
关于人的外貌，他说“头大恩楼（额头）宽，长大坐高官。”
意思就是一个人如果头大额头宽，长大后就能当大官。他常常拿我一个小学同
学给我打比方。
关于人的嘴巴大小，他说“男人嘴大吃四方，女人嘴大吃家当。”
意思是男人嘴大可以吃遍天下美食，女人嘴大能把家吃穷。
关于人头顶上的旋，他说“一旋歪，二旋硬，三旋打人不饶命。”
意思也很明了，就是说头上的旋越多的人，越不好惹。
关于老家的水果，他说“桃吃饱，杏伤人，李子树下埋死人。”
这我有切身地体会，桃子吃再多都无妨。杏子吃多了，真的很难受。
有一次，麦忙季节，我趁机溜到虎良家午后的杏树上，吃了个饱。
没想到，后来我肚子疼的在麦场里直打滚，差点把命送了。
所以，后来吃李子的时候，我就心里有膈应了。
关于养生，他说“冬吃萝卜夏吃姜，不用医生开药方。”
那时候，我们家萝卜和姜可以说是每餐必备。
关于天象，他说“早烧（霞）不出门，晚烧（霞）晒死人。”
早晨有朝霞，就不要出门了，必定下雨。
傍晚有晚霞，第二天必定是大晴天。
后来，我观察了很多次，他说的一点不假。
关于道德品行，他总是说“小小偷针，长大偷金。”
他还一直为我们讲一个故事，有一个人上了刑场。
临死前，他把他妈叫到跟前，想再说最后一句话。
没想到，当他妈凑到他嘴边的时候，他一下子把他妈的耳朵咬掉了。
他恨他妈没有及时制止他的恶行，以致于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。
玖
“亲戚盼得亲戚有，自家盼得自家穷。”
亲戚都盼望你越来越有钱，日子过得越来越好。
然而自家人却总怕你日子比他过得好。我大告诉我，这是外公告诉他的。
“洋芋糊汤疙瘩火，除了神仙就是我。”
洛南人早上吃一顿洋芋糊汤（粥粥），油泼辣子就蒸馍。
下午一顿疙瘩汤，日子过得简直比神仙还好。想想都垂涎三尺。
我切葱时，被辣的直流眼泪，我大就说了一句“葱辣鼻子蒜辣心，就是辣子
辣的深，先辣嘴唇子，后辣沟（尻）门子。”
这种体会，估计很多人都有。
老家人爱吃蒜就蒸馍，蒜吃多了，觉得一阵干呕，心里好像有一团火。
然而，辣子吃多了，更难受，从上辣到下，那种滋味我就不形容了。
拾
冬天，下大雪了，他会说“冬天麦盖三层被，来年枕着馒头睡。”
意思就是瑞雪兆丰年。
“二月二接安安，谁不接安安是憨憨。”
老家人迷信，说正月里理发死舅。
所以二月二龙抬头之日，理发最合适。
不但人感到清爽，而且会被夸奖“明事理”。
数九寒冬，冰天雪地，他总爱说“一九二九，衣袖藏手。三九四九，冻破
石头。五九六九，沿河看柳。七九河开，八九燕啾。九九耕牛遍地走。”
好像冬天这个漫长的过程就像唐僧师徒取经一样，需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，才
能迎来明媚的春天。
虽然他斗大的字不识一个，但他的“语录库”里却藏了不少珍宝，他还会背很
多主席语录，这些就足以让他在这个繁杂的世界里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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